2007年3月17日 星期六

試析東坡黃州詞的幻境體驗

試析東坡黃州詞的幻境體驗
*課程:東坡詞期末報告(2004)

東坡的黃州詞相較於其他時期,出現比較多的幻夢敘寫,而這樣的幻夢敘寫又和<永遇樂>(燕子樓夢盼盼)不同,<永遇樂>雖題為「夢」盼盼,但卻未寫出其夢境內容;可是東坡在黃州時,卻都是用工筆細細呈現他腦海中的幻境,這樣的寫作手法暗示些什麼呢?這樣的想法引起我檢視的興趣,因此我試著挑選了黃州時期三首著意描寫幻境的詞來做分析。

<水龍吟>(小舟橫截春江)開篇先以夢中所見著筆,以「橫截」二字寫出小舟棲遲江面,由此,東坡方可從江上舟中由下往上看,並以「臥」字帶出己身所處地勢之低,再以「起」字帶出棲霞樓拔地而起、高聳入雲的氣勢及高度。從樓中隱隱傳出公顯宴樂之聲,以「雲間」、「高會」來暗示公顯於樓中宴樂,點出樓之高,也反襯出東坡所處地勢之低,更重要的是也因此東坡什麼都看不真切,只能靠聽覺來判斷,正因為視覺的無作用,聽覺的刺激便相對顯得格外明顯、格外引人注目,並以「繞雲縈水」四字,將樂音的宛轉悠揚具像化。

舟中人告訴東坡,棲霞樓之所以這般熱鬧,是因為公顯在樓上會客之故。一時間,東坡興起思念故人之情,暗嘆故人老大不小了,卻仍存有風雅興會之情,興致不減當年,而此時東坡的年華也老去了,卻不像公顯般活力充沛,接二連三的政治鬥爭,把當年東坡丰姿爽朗的志氣消磨殆盡,哪還有閒情逸致去吟風弄月呢?相較於及早退休、閒適度日的公顯,自己汲汲營營、心心念念的功名成就,如今卻是萬事轉頭空,相比起來又是情何以堪呢?東坡上片最末一句「空回首煙波裡」饒有深意,既是實寫、也是虛寫。以「回首」暗示回顧一路走來的仕途,曾經遂志,如今卻是一場空,過往的青雲成就,如今卻如煙波般浩渺無痕;同時也以東坡在舟上回首,只見煙波浩渺的景象,將鏡頭做淡出的處理,使得下片醒得順理成章。

以「推枕」二字,東坡點出了清醒時的緊張,「惘然」二字暗示東坡已經在床上清醒過來,感知到這原是場夢,並以室外的江空、月明,這般清晰可見的現實,對映夢中的煙波浩渺,不但加深夢境虛無之感,也肯定東坡已回返現實。將惘然激動的心情平息下來,東坡想起曾聽聞公顯致仕後,便效陶朱公攜西子五湖四海閒遊適意,羨慕之餘,他也安慰自己公顯儘管退休了,也應會不時回想起自己曾治理黃州、作棲霞樓,遊遍雲夢、武昌,同樣地,在這樣的夜晚,東坡會夢見公顯,恐怕不只是因為東坡心心念念著黃州和公顯,也是公顯心心念念東坡和黃州,才會在夜裡魂魄由蘇州飛至黃州,來看看東坡、看看黃州。

東坡是個薄臉皮的人,一向慣以委婉的筆法抒情,他不明寫自己思念公顯,卻要推想公顯是思念東坡和黃州的,但我們卻可從上片他夢境記憶之清楚、鋪陳之用心,看出東坡情意的殷切之處。
<洞仙歌>(冰肌玉骨)的寫作動機來自東坡的幼年回憶,四十年後的一日空暇,東坡記起了這段往事,並為之填了闋詞。我想在寫作的時候,東坡可能興起了往事如風,歲月荏苒的今昔之嘆,以這樣的心境為底,東坡著手寫了這闋詞。

<洞仙歌>配合描寫對象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,通篇以清涼的意象為主軸。開頭先往花蕊夫人的身體打特寫,以冰和玉來修飾肌骨,不但具體形容出花蕊夫人體膚的潔白,還能具體感知到撫觸時的潤滑感,而且冰和玉的形象也恰恰呼應了「清涼無汗」的感受,這時東坡將鏡頭放大,以「水」跟「風」表現出「納涼」的情境,並以「暗香滿」三字呈現了蜀主美人在抱的親昵氣氛,因為美人在懷才聞得到其身上的暗香,任由那股女人香薰滿懷。彷彿呼應著「風來」,繡簾微開,從室內往室外看出一點明月被繡簾還遮還掩,並以「窺人」一詞表現了明月的皎潔靈動,也暗示了作者的目光,他看到伊人未眠,只是斜倚著枕頭,任由髮亂釵橫,將目光焦點鎖在蜀主懷中的花蕊夫人身上。

下片開頭打破了靜謐的氣氛,兩人相攜起身至庭院中散步,雖然四周了無聲響,卻不時看到幾點星光橫渡河漢,具體呈現了時間的推移,也反映在上片結尾時,時空似乎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,但事實卻非如此,時間永遠不會為人停留,體認到這一點的蜀主,悄聲詢問時間,卻發現在不知不覺中,夜已三更,明月原本亮得彷彿在窺伺人間,此時也一點一滴黯淡下來,玉繩星低溜溜地下沉,在天象的移轉間,時光的流動感就更加明顯,最後兩句「但屈指、西風幾時來,又不道、流年暗中偷換」,直接點出東坡對韶光流逝的敏感與無奈。

<念奴嬌>的寫作情境是東坡遊赤壁,見赤壁的壯麗,令自幼熟讀史書的他不禁升起豪氣干雲之志,彷彿閉上眼,史書中所描繪的場景便可以躍然在眼前出現,以這樣的壯懷興嘆的心境為基底,東坡創作了<念奴嬌>這首千古名篇。

開篇東坡即以豪筆大喇喇地呈現大江奔流的壯景,並以奔騰的流水形象暗示時光之流逝,這種流逝是有別於<洞仙歌>那般緩緩地、小範圍地移動,而是長時限地一洩而下。在時間的洪流中,個人生命的起落微不足道的像朵朵稍縱即逝的浪花,旋起旋滅。就站在浪花滔滔的赤壁邊,東坡免不了興起懷古之思,被這般意念所驅馳,山水也感染了萬千氣勢,化為數萬甲兵,聲勢浩大懾人,胸中的激盪和眼前的滔滔取得了共鳴,江山如畫,依舊景麗多姿,在這樣的舞台上,又曾搬演過幾齣大戲?

於是東坡想起了周公瑾,在赤壁之戰的當時,公瑾正處於人生的巔峰,英容颯爽,從容以對戰情,年紀輕輕便揚名四海,匡國輔政,更重要的是周公瑾獲的了孫權全心全意的信任,相較於公瑾的意氣風發,東坡卻處於一個將上不下的尷尬時期,空有滿腹才華卻不得見用,徒然任年華老大,一事無成,但東坡儘管感傷,卻未放縱自己耽溺於負面的情緒中,因為橫亙在他眼前的正是波瀾壯闊、淘盡英雄的長江流水,與時間的長河相比,個人又是顯得多麼微不足道啊!由是東皮從感傷的情緒中超拔出來,發出人生如夢的感嘆,逝者如斯,不捨晝夜,既然掌握不住,那不如放下我執,與江月共飲一杯吧!飲酒入喉的動作,同時便象徵了將苦澀吞入喉底,再無在意的必要。

這三首詞皆大力著眼於幻境的描寫,所寫之景並非實景,而是東坡內心意念創造出來的景致,因此在一定的程度上,反映了東坡的內心世界。在<水龍吟>中,東坡大部分所見都由下往上,顯露東坡對公顯生活自得的嚮往,但這種想像卻是遙不可及的,因此在整個夢中,東坡甚至連公顯的一面都未見著,與公顯相對映,東坡隱隱注意到年華老去,卻坐困愁城的不自得,在下一個幻境<洞仙歌>中,對於時間的焦慮更加的明顯,首先東坡的寫作動機便極引人注目,他開始回憶起年幼時的往事,並藉以鋪敘出一首詞,整首詞著意描寫在「靜」的景致中,悄悄移轉的動感,暗示著時光流逝的悄然無跡,卻又顯得無可奈何;<念奴嬌>承繼著這樣的時光命題,站在江岸邊懷古,昔時的意氣風發,今日卻不復得見,縱然在意著自己的老去無成,卻在洪流奔騰的意象中,漸漸被撫平,遙想赤壁戰時的慷慨激昂,也隨著滾酒落入喉底,沉潛成平靜無波,於是我們可以透過東坡的幻境體驗中,檢視東坡的所企所求,他一直在乎的時光命題也在幻境的反覆下逐漸有所超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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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Y旨彥(彥慈)
2004.06.0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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